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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2章(2 / 2)


  每每这般,她便会想到年轻时,白子彦着一身荼白深衣闲定地立于银杏树下,望着庭院里随风摇动的花草树叶,转过头与抱着孩子坐在廊下的自己,试探性地开口说:“苇杭,这些南来北往的风里,也藏着秘密,它们不只是风呢。”

  那时候的自己,却置之一笑:“哪里有什么秘密?”

  “不信吗?”白子彦的神情里透着怅惘,清清淡淡的一双眼,望着那些风过而动的痕迹,并不感到惊奇。

  而那时自己也不知道,他所能看到的世界,与自己所看到的世界,其实根本不是同一回事。

  那些风中,的确藏着故事。树叶晃动也许是无聊的妖灵跳来跳去所产生的气流涌动,感到凉飕飕的时候,也许正有成群结队的野鬼浩浩荡荡地路过。它们从上空过、从地上走、晃过眼前、又驻足凝望这人世……

  白子彦心平气和地接受它们所有的存在,可是程苇杭接受不了这样的世界。

  白子彦的藏瞒工夫很好,他可以不动声色地解决掉藏匿于宅院中的恶灵,深夜里悄悄设结界还这庭院一个清净,而这一切,程苇杭却全然不知。直到——

  某个清早,说话还不利索的儿子,指着庭院里的一株矮松说:“母亲……树、树下面有个人在吃东西。”

  程苇杭吓了一大跳。

  儿子所指的地方,哪里有什么人呢?

  白子彦坦陈事实百般解释,最后也只换了一个抱着孩子离开程苇杭居所的结局。不同类的人很难同伍,程苇杭那时觉得自己简直嫁给了怪物,还生了一只小怪物,这些经历完全就是噩梦,也许从一开始,就不该相遇。

  可白子彦离开时说那些都是命定的事情。

  命运。

  程苇杭从来就没有相信过这种东西,她那时只懂得及时止损。出身不好且私心很重的人,大多有这样的通病。

  然而分离之后方知爱之深,此后一直孤枕,深夜里翻过身去,再无人可依偎,只有冰冷的墙壁。那个她相识相知的白子彦已不在了,抱着孩子离开的那位,于她而言,完全是另外的人。那时在她心中,也许白子彦已经死了罢。

  之后的日子,完成作品后只能独自温酒吞饮,清早起来也无人为己盘发描眉,庭院里的风吹草动,在她看来,也不过是寻常的……自然现象,没有任何其他的故事。

  这么多年过去,按说该释然的都释然了,她却一直没有能够理解他的世界。假装理解和明白是不现实的,她毕竟是看不到的人。人们不需要虚情假意的“感同身受”,白子彦更不需要。程苇杭宁愿留个孤独的背影给他,即便后半生没有再相守,她心中某个地方一直只能存放关于他的记忆,这就够了。

  世间能相守永久的毕竟是难得幸运与福气,曾经在一起,也是人生中珍贵无比的部分。

  她放在心里珍惜就足够。

  ——*——*——*——*——

  白敏中唤完这声“祖母”,细心注意到了程苇杭眼眸之中一闪而过的温情,这才弯起唇角笑起来,从屏风后放心大胆地走到程苇杭面前。

  她自出生便不知祖母是谁,因为无人提起。漫长的时光消磨了她的好奇心,知道那是个不可能知道的答案,便不再有什么期待了。

  如今能得见祖母还活在这世上,没有人应该比她更高兴。

  祖母还活着,意味着她在这人世并不孤单,她的家人们,也不都是短命鬼。

  她刚打算在对面椅子上坐下,程苇杭却伸了一下手,示意她不要坐。白敏中心道,这会儿该给祖母磕几个头认回来才是,便又退回去,噗通跪下来,恭恭敬敬磕完头,又笑眯眯地跑去,打算坐下来。

  程苇杭皱了一下眉:“等我死了再给我磕,现在着什么急。”她依旧是不让白敏中坐对面的位置,寡着脸道:“让白子彦坐过来,你站在旁边帮他传话。”

  “哦!”白敏中连忙转过头去,却见白子彦已然走了过来,不急不忙地落座。

  她转回头时,程苇杭不耐问:“他眼下是什么模样?看起来有我老吗?”

  白敏中看看一身荼白袍子的祖父,小心翼翼道:“看起来……很年轻。”

  程苇杭盯着对面空荡荡的位置皱了皱眉:“人死了都会变年轻么?”

  “不会……”白敏中似乎是前阵子才刚在书中看到的,说是有些人,死去后对活着时的某个时间段特别执着,就会变成那时候的样子做鬼。

  “那为何他看起来尤其年轻?”

  白敏中看了一眼抿唇微笑的祖父,又看看神情复杂的祖母,抓抓脑袋,如实说道:“应当是对自己人生的这个阶段特别执着难忘到了某种地步,做了鬼才会变成这个阶段的模样。祖父看起来这样年轻的话,大约是执着那段时间的自己罢……”

  程苇杭目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对面,过了许久才继续问道:“那他现下看起来,大约是……多少岁?”

  白敏中期待祖父能告诉自己实话,可此时的祖父看都不看她,注意力全在程苇杭身上。白敏中就只能略略估算,她道:“大约三十岁,不会再比三十岁大了。”

  程苇杭放在桌面上的手不自觉地动了一下,神情却依然稳着。

  白敏中嘀嘀咕咕道:“祖父生前应当对这个年纪最执着,活着的时候执着,死了还在执着……发生过什么事呢?祖母不知道的吗?”

  程苇杭心知肚明。

  恰好是他离开那时候。

  屋内气氛一阵沉默,程苇杭望着对面丝毫没有反应,而白子彦也只是静坐着。这是一次你看得见我而我看不见你的相会与交流,是他们分离之后再难得的相聚。

  程苇杭缓缓伸过手去,已经爬满了皱纹的手,竟感受到了微弱的凉意。

  原来这看上去纹丝不动的气流之中,的确蕴藏着故事,对面甚至……坐着她曾经深爱,如今仍旧深深埋藏心底的那个人。

  这一刻,手心里掠过的凉意,才有了意义。她缓缓将手握起,那一抹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寒凉之意,通通握进掌心之中,好像能用自己的体温让它渐渐暖起来。

  此时白敏中眼看着这一切,似乎是能想明白了。初次在阴魂道中见到祖父,他便是这个年纪的样子,三十岁,算算那时候父亲也只是几岁的孩子。夫妻分离,母子分离,之后便一直各有生活。即便如此,都还执着对方,也许在漫长时光里,也多了体谅与珍惜,只是……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顺利回头的。

  一生的时光说长并不长,即便到现在他们在彼此心中仍是最重要的存在,即便白敏中也为之动容眼眶发酸……但她又隐隐约约觉得,若换作是她,也许会紧紧抓牢活着的每一天。

  能够在一起的时光来不及耗费,并不一定只有各自松手这一条路。两情长久,朝朝暮暮可争。

  她是这样的人,因为之前十几年失去的人与事太多,眼下没有什么能失去了。所以如果能握住抓牢,她不会放手的。

  这一刻,她想到的是门外的张谏之。

  至于为何会想到张谏之,她心中也给不出答案,只是那样一瞬间,忽然想到了而已。张谏之难得微笑的时候,古井无波的时候,难过痛苦的时候,一幕幕浮上心头,搅得她心神不宁。

  她有些头疼地揉揉脑袋,耳边却响起了祖父的声音。